那个男孩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他很瘦。白皙脸庞如同刀削。发色灰白,眼中是深不可测的血红。
他背后有羽翼。纯彻,洁白的羽翼。它们是那么舒展,划破地平,毫无迟疑地刺入苍穹;然而它们太过庞大,背负它们的人却又如此瘦弱。那是他所不能承受的质量。它们令他飞翔,亦令他失堕。他承受着滞重而矛盾的力量,将要被万劫不复地撕裂。
天色诡异。他向我璨然一笑。宿命特有的无奈如海啸一般向我涌来。它们像伤痕一般刻在他的眼中,挥之不去,一目了然。
他站立在虚空之上,风拂动他的头发。他的身躯开始分崩离析,毫无征兆,不可理喻。血液失重地漂浮在空中,仿佛意识流的低吟。在最后的时刻我看清了他的脸。他在笑。笑容明亮而干净。
一、
我望着窗外。拂晓的天却如同阴霾一般。虽然无计可施,依旧令人不快。
向杯中倾入棕色的咖啡,用温水泡开。习惯在咖啡醇厚时,向其中加入冰块。刺激的冰冷和苦涩能帮助我在这污浊的生活中找到清醒。主任那臃肿的脸再度浮现在眼前。是肥胖而目光短浅的男人,除了贪污学校经费的数额能算清楚之外其它一律一无所知。生活的全部便是茶杯和庸俗报纸。我似乎不应该过多提起这等平庸的人。但作为任课教师,每天却必须面对如此之多。煞是疲惫。
我在讲台上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子。俯瞰整整一教室人,喉咙不免有些发紧。
人群有节奏地站起,又坐下。仿佛一台机器在毫无感情地敲打一块巨大的砧板。我望着台下那些死气沉沉的脸庞,莫名地一阵难过。我深知他们曾经习惯微笑。那些明快而干净的笑容,并不同于政教处或校长室中痴肥男人的虚伪和恶心。然而走进学校后便自觉地敛起,不约而同地,仿佛经过某种神秘的传授。他们的生活自踏入校门那一刻起发生改变。从那一刻起忘记什么叫真诚,忘记什么叫快乐,忘记什么叫美。他们无奈地将这些抵押给了打有所谓正统烙印的魔鬼。我却不曾相信学识的积累竟需要如此不对等的交换。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进入我的视野是在一瞬之间。
那是个英俊而瘦弱的男孩。干净利落的衣着,学生制式衬衣,黑色长裤。有一种没来由的古朴感。发色灰白。白皙的脸庞如同刀削。他的眼睛明亮如朔夜的星,瞳孔却是迷一般的红。我注意到他摆在桌上的双手。肤色苍白,纹路清晰。手指细长而干燥,自然地交叉着,却能看出那份独特的沉着和敏感。
我知道往往双手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而他的身份证上明白地写着:艺术家。
他太特别了。在身边缺乏灵性的人群当中,他的气质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不知为什么,我竟对他笑了笑。绝对简洁而迅速的微笑,只是嘴角的微微上扬。
我相信他看见了。因为我瞥见他的红色瞳孔中流出一丝笑意。我看见了。那不是不屑,不是讥讽,却流露出孩子一般的真诚。灰色的头发微微颤动。他的脸庞在这铅灰的氛围中显得如此明亮。
他绝对不是一般的孩子。
我收回我的目光。耽搁的有些久了。
然而我收不住思绪。
入夜。我顺利地在花名册上找到了那个特别的男孩。
转校生。渚薰。Kaworu Nagisa。
真是独特的名字。我用笔轻敲桌面,一边想。
二、
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那个叫渚薰的男孩的特别之处。他似乎不属于他周遭的世界一般特立独行。
下课时分,旁人有的埋头于作业,有的补瞌睡,有的破罐破摔般与他人大声谈笑。而那个孩子从来一言不发。有人搭讪则简单敷衍一番,或干脆不理睬。大部分时间他专注于手中的书上。我注意过那些书籍的内容。略显得庞杂,但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独特品位。黑格尔的《论美的概念》。昆德拉的《不朽》。萨特的短篇集。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捧着一本古典音乐的乐谱。
可称之为存在主义中的布尔乔亚品味。
是艺术将他于外部的世界隔绝。他细腻地咀嚼着那些优美灵动的思维,眼神中是满足与乐趣,更有对身边环境的不屑。
不看书的时候,他便在纸上写写划划。这种行为似乎是下意识的。然而我晓得艺术的积淀与爆发都是下意识的行为。除此之外便凝视眼前的虚空,若有所思。能看见谜样的红在他的眼底流动。
他似乎从不做与学习有关的事。成绩却还过得去。外语与写作尤其出色。理化皆令人满意。然而数学很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语文成绩从没有出过红灯区。
他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成绩与人际关系关心过。只是微笑着读书,思考。他的个人特质为他在这学校里划开了一条洁净封闭的走廊。从不扰人,亦无人能打扰他分毫。于是他我行我素。
我从教学楼中走出,他正倚在操场边的长椅上,翻看着一本装祯精美的画册。封面是贝多芬的画像。以及漂亮的花体“CLASSICAL MUSIC”字样。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面前有人正在剧烈运动。粗线条的男孩子们甩下脸上淋漓的汗,一边冲队友大声叫喊。他坐在一边,浑然不觉。
踌躇一下,我走了过去。
喜欢音乐?
他略微抬起头,额发漂亮地颤动几下。我看见他的嘴角清晰地上扬着,配合他血红的双眼,使他的笑容显得明快而凌厉。
音乐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呢。他说,继续着和熙的微笑。
说来听听。
我看见他的眼中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
音乐是诗。然而诗却不是音乐。读诗需要超卓的理解力。而读音乐只需要内心深处对于美好事物的激情。对于表达,诗做不到像音乐那样完美。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微微挪动。
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大多不入流。后来成天忙这忙那,也搁下了。有时间的时候想随手写两笔,却一点也写不出来了。
被生活磨平了创意的棱角。他笑着说。
也许吧。我说。那么,你可以接着谈谈你的音乐。
宁静的音乐给人宁静的心灵。宁静的心灵是美的沃土。我并不喜欢吵闹的音乐。但同时我也敬佩那些摇滚风格的音乐家们。至少他们是真诚的。在这一点上,柯特·科本与巴赫没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喜爱古典音乐的人会很反感近现代音乐。
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可能精致可能阴骛,但本质总是美的。他们都尝试着以音乐为语言表达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鄙视功利与掣肘之物,然而许多人并不理解。
但是,相信这一点的人们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形式各异的世俗掣肘。
没有什么不可避免的。这只是社会一贯的病态带给他们的无奈。
一时无语。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认为精神应当凌驾于物质之上?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他没有再说话。我觉得似乎问错了话,也不再说什么,默默抬起头端详头顶的树阴。午后的阳光自树叶间流泻而下。树影富有节奏地随风轻舞,仿佛自然的脉搏。
良久,他突然开口了。
这个我不知道。我无法去了解。并且我想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够回答。
精神始于物质,高于物质。老师,我一直相信真正凌驾于世俗的精神是存在的。但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它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眼中的血红变得凝重。他合上手中的书,从长椅上站起。额前的碎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脸。我听到一声简洁的叹息。
他向我微微欠了欠身。我该走了。老师。
我点了点头。
他离去之后我依旧站在原地。想想便觉不可思议。这种日光充足的午后,别的教师备课的备课,睡觉的睡觉,闲着无聊也可去逛大减价,我却在这里和一个成绩不怎么出众的学生讨论哲学。一刹那间我觉得其实我也很有个性。
但他真的不是平凡的学生。
那谈话间的游刃有余和不符合他年龄的严肃。仿佛经过无数次沥练的成熟心智被封在高一学生的体内一般,无处突围,必定抓住仅有的途径细致地泄露给旁人看。那种发自内里的深刻以及忧郁,并不是摆酷就能模仿的出的。
他太过特别。身处这呆滞的环境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我突然有不祥的直觉。太过特别,迟早会处于危险当中。我站在午间刺目的阳光下,莫名其妙的一阵慌乱。环顾四周,突然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似乎如此强烈,却又无从把握。
三、
梦境。
还是那双血红的眼睛。
剔透而精致的男孩。他面向天空,缓缓展开背后的羽翼。铅灰的天色令人窒息。翼的洁白被诡异的底色映衬成为绝美。仿佛遥不可及的幻象。
他以殉道的姿势张开双臂。仰起头,仿佛在等待天堂狭缝中泻下的圣光。
天色没有任何变化。他粲然一笑。开始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翅膀。每个人都可以飞翔。
而他。他已经累了。沉重的羽翼在下垂。它们自翼根处撕裂他的肌肤。鲜血喷涌而出。血如瞳仁,瞳仁似血。他的身躯在崩溃。破碎,而后淡出。但他仍不屈地悬浮在空中,哪怕羽翼早已落入了脚下的深渊。他高傲地挺立着。血液刺目无规则地点缀在灰色的背景上。他闭上眼睛。我听到那一声熟悉而简洁的叹息。
我猛地睁开双眼。面前是不知深浅的浓黑。我知道该如何破除这浓黑。于是我拧亮了床头灯。
失眠的夜晚,咖啡无疑是最好的伙伴。我在桌前坐定。洁净的白瓷杯子里是深棕色的液体,鲜明的色泽对比使人有奇怪的距离感。
手中的稿纸上赫然是薰君的字迹。
还是两个星期前收上来这些学生作业。我特意叮嘱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然而结果还是不出我所料。收来的那些骈体文看了一半我便不想再看。忘了剩下的一半里尚有薰君。
我轻轻翻开那叠稿纸。那些整洁犀利的文字蓦地映入眼帘。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翻出他的过期习作。也许这已然是一种下意识。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在企求什么。透气的窗口,抑或是心理的不堪重负。我记起少年时的一件往事。那晚我与父母吵架,赌气冲进网吧,彻夜未归。那段时间我与身边的人搞得很僵,教师又整日没事找事。烦乱得很。我戴上自己带入的优质耳机,挂在网上听音乐。清一色是古典音乐。欢乐颂,巴赫的小提琴赋格,哈利路亚。还有著名的自杀曲目黑色星期天。在冷气充足的网吧里觉得无比茫然。过了凌晨一点的时候我放了一曲涅磐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给自己。听着那个自杀的男人嘶哑而干渴的声音,我竟掩面而泣。也说不出为什么。而后网吧里各色人等便厌烦地侧目看着我这个举止怪异的青年。当时头顶的日光灯太过刺眼,简直令人想起刑讯逼供。
薰君的独白。
“作为一名哲学的旁观者,我是卢梭的忠实拥戴。因为在他的体系里,始终强调人的神圣。人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完美,是上帝值得赞美的妙手偶得。……我反感一切无视人的追求和理智、却将那些名曰社会或者秩序的空虚的机器处心积虑地置于首位的人和事……”
“我热爱艺术。我热爱自由。我喜爱贝多芬只因为他创作了洋溢自由情绪的欢乐颂。无谓的约束对我来说只能是束缚而已。我的确不习惯我的环境。但我试着压抑。我唯一的抗拒就是没有抗拒。沉默。但我知道我不会永远沉默……”
我轻轻地笑了笑,翻开下一页——
一刹那。一刹那间我的意识陷入一片空白。
白的纸。黑的字。我看见了薰君在洁白的底色上留下的那句话。是那么隽永的一句话。也许在旁人看来,它毫不起眼,但在我的眼中,它却明亮如晴朗的天穹。
“有人曾经说过,长着金属翅膀的人在现实中飞翔,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中飞翔。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翅膀,每个人都能飞翔。”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薰君的稿纸上。这句话本不出自他的笔下。这句话原本来自那个血红瞳仁的折翼天使;这句话来自我的梦中。
这是巧合?
抑或,是某种宿命的联系?
我摇头,试图抖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我偏过脸,眺望窗外。天色微明。
薰君。我还是不了解你。但我知道睿智的人都是难以为他人了解的。是的,我看出你的睿智。哪怕你的分数并不拔尖。哪怕你只是个看去普通的少年。
还有我的梦境。我的梦境是混乱的,但总会有几个固定不变的意象。混沌的天。血色。折翼的天使。
我猛地颤抖。我想起那个瘦弱的男孩。一样的苍白面容。一样的血红瞳孔。一样凌厉却无奈的笑容。一样的叹息。
薰君。你会是天使吗。
四、
我坐在办公桌前。渚薰在房间中央站定,血红的眼中是一贯的和熙。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我换了个坐姿,抹了抹脸。
沉默一直持续到我觉得再不开口就没办法收场了为止。
薰君,别的教师不满意你近期的表现。我想,有必要找你核实一下情况。
他轻轻一笑。没问题,老师。
他没有表现得如释重负。他为什么要如释重负呢?那不是他的风格。
我将身体压低,自下而上打量这个孩子。他血红的眼,他白皙干燥的双手。在他沉稳的气质面前,任何庸俗的语言都是多余。然而既然他出现在这里,我们的关系就只能是教师与学生,不可调和的对立。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物理老师抱怨说从没见过你的作业。
那没用。我是说对我而言。
英语课上睡觉。
这个我很抱歉。前一天看书看得太晚。课又没意思。不过下次不会了。
上政治课提古怪问题。
只是一些学术上的细节,我想完全不是所谓态度问题。你知道我不喜欢乱发牢骚。
接着便是不约而同的寂静。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他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和与生俱来的平淡和轻蔑。只此一眼我便了解,那些俗滥的条框和惩罚根本无法动摇他分毫。相形之下,我和我身后的教导主任之流简直显得可笑。他身边无形的力场使与他对立的种种不由分说地沦为小丑。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我无所适从地摇摇头。黄昏暧昧的光线流泻在窗前的地面上,切割出一片摇摇欲坠的明亮。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
我站起身。听见自己久未活动的骨骼劈啪作响。我走到窗前,背对薰君。汽车尾气的窒息感觉扑面而来。
薰君。我自语。觉得自己像在叹气。
薰君。我不知道你的心中所想,然而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学生。我想你也明白,在对世界的感悟上,你比你的同学们超前太多。但是,薰君,我记得有人这么说过,生命不是为所欲为,有时候我们的承担要大于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对你来说可能只能是束缚而已,但是我希望你能学会迁就,因为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在你无法飞翔的时候,你就得学会平稳地走。因为你别无选择。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金属翅膀虽然僵硬,却仍旧可以挑战现实的天空。然而与你年龄相仿的学生们甚至连钝重的金属翅膀亦没有。薰君,你已经是个异类。如果你仍旧藐视那些该死的规则,那么等待你的只能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结局。薰君,你是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能三思。
我转过身,看见他的目光迅速地暗淡下去。
我没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西天的云红得像在滴血。最后一丝阳光从我的桌前移走,房间开始昏暗。
我知道他的失望。我也知道他早就明白我说的话。身边的人麻木而自作聪明地生活,根本
无法理解他的内心。他一直不相信规则的绝对,他一直在幻想。直到我叹息着将他的幻想撕碎。他的生活是暗,然而他相信光明的存在,就像他一直相信精神可以凌驾世俗。但在他向我求证这一切的时候我却残忍地说你错了,你一直在信仰一个幻觉。
这是他的悲哀。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悲哀。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难以把握的叹息。很轻微。他是那种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惆怅的男孩。无论什么时候。
老师。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黑色笼罩了整个房间。我想起应当叫他顺手帮我开灯。抬起头,那个孩子却早已消失不见。
五、
我早料到学校高层会注意到薰君,却没想到他们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他们调查他,将他入校以来的所有违规加以总结归纳,并例行公事般地添油加醋。我知道他们苦于没有反面教材已经很久,碰上这个稀有的孩子,感激之余自然花样百出。
作为班主任我自然看到了那些煞有介事的卷宗。作文犯政治错误。上课提教师亦无法回答的问题,蓄意骚扰教学。藐视校规,包括携带CD(贝多芬。巴赫。卡农)来校,以及迟到(我倒注意到他从不早退)。一经点化,都是足以拎进德育处的巨大罪名。这份类似秋后算帐的清单充分体现着高层整死薰君的决心和意志。看起来,也只有对他们权威的挑战才足以使他们拿出果断。其他时间一概状若无骨。
我坐在会议室里。冷气充足,灯光刺眼。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稿纸。对一个学生,政教处这次可谓大张旗鼓。我一边想着,一边瞪着文件尾部的大红印章愣神。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难看至极。甚至能感觉到冷汗在顺着后颈向下蔓延。
会议的主题是对于问题学生渚薰的处理。
我记得我在会上吼了起来,还拍了桌子。我的嘴唇似乎已经不属于我自己。大吼着与教导主任争辩的时候,脑中却有如被抽空的感觉。是名副其实的困兽之斗。我已经知道我什么也不可能改变。
我麻木地听着那些或秃顶或干枯的男人和煞有介事的女人在我面前讨论维护校规的重要性。心里却早已一片寂寥。在这些人面前我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只不过是个领薪水的教师。如果不是我碰巧成为薰君的班主任,我才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学校一向以所谓的严谨著称,并且因此接受各种级别的嘉奖。而薰君却以不稳定因素的姿态出现,就注定了会被制度的机器粗暴地碾过。事关高层的切身利益,他们不可能把我的话放在眼里。
我几乎语无伦次。一直到我发现在座的其他人都在用几近厌恶的眼神打量我。站在众人交织的眼神中我蓦地发现自己已经被技术性地忽略。于是我颓然坐下。我渴的要命,面前的茶水却依旧滚烫。
我定了定神,无力地收尾。
还是希望各位能慎重。
我注意到教导主任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是那种让人生厌的笑容,与他发福的体形倒还相称。他盯着我的脸,用我所十分讨厌的眼神。
看来您还是不理解我们啊。
您作为一名年轻教师,不支持我们的有些措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的嘛。但是你想过没有,不下猛药,怎么治病?长痛不如短痛嘛。我先把话说清楚,这次我们就是摆明了要整他,打击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全校就他一个不听话,这样来他一家伙,你看那小孩以后还敢?别人看了也不敢了呀。这个不仅仅是对他,对全校学生都有警示意义的嘛。这件事情其实可以作为一个契机嘛,我们打算在近期搞一个提倡遵纪守法的活动……
……你又要说你要说对那学生的心理会有影响,对不对?对不对?你听我讲,这次事情一完,他肯定会反省的嘛。听你说的,那个学生又不笨,我们这是为谁好他肯定会知道的呀。等他改过自新了,处分是可以收回来的嘛。背个处分他也没法考大学的嘛。是不是呀。
他咧开嘴。牙釉上烟草的瘢痕清晰可见。
你别担心他会一个想不开就跳楼啦。现在年轻人都现实的很,分得清主次。你以为他们还傻得愿意把自己弄死啊。死了多没意思呀。哈哈。
他恣睢地笑起来。
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教导主任的话已经把他们的观点暴露得足够清楚。薰君与他们的世界观格格不入,他们无法容忍薰君身上无形的力场。薰君成了一个遭到驱逐的异族,一个随时可以理所当然地切除的病变。他们同时也敏感地嗅到了薰君身上出众而危险的潜在影响力,这对他们的说一不二会是一种有力的动摇。
他们开始恐惧他。却又不愿承认,唯一的办法便是摧毁他。现在,他们一边如临大敌地算计着薰君,一边摆出大义凛然替天行道的样貌。并且为自己出色的手腕感到无比自豪。
我感到什么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我缓缓站起,收拾东西向门口走去。
在那里我停了下来,回过头。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屋里的人们目光中包裹的巨大斥力。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你们用刀刺伤他,他难道不也会疼痛吗?他难道不也会流血吗?
我觉得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悲天悯人的纹理。我闭上眼睛,走开。我没有魄力和地位以辞职相要挟从而保护渚薰;我也没有耐性再在那些人中间呆下去。我只能走开。
对薰君的处罚通报很快就公开出来。大片媚俗红色的宣传栏中,那一张白纸显得格外刺眼。
高一X班渚薰屡次XXXX,XXXX,以及XXXX,其情节十分恶劣,认错态度极不端正,影响极坏。校政教处本着XXXX,XXXX的原则,挽救与惩戒措施双管齐下,对该生作如下处理:……。望各位同学引以为戒,努力作到XXXX,XXXX,将自己塑造成为遵纪守法、身心健康的优秀青年。
薰君站在宣传栏前。白色衬衣,以及笔挺的黑色长裤。他背对我凝视着那张布告,我无从看见他的双眼。夕阳柔软地洒在他灰白的头发,和他瘦削的肩膀。这使得他的轮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
日落的那一瞬间我竟有哽咽之感。他的身影迅速地在黑暗中隐没,仿佛无声的涅磐。
我听见一声简洁的叹息。
六、
我喘息着冲上天台。他在。
迷惘,困惑,决心,不满。他的眼神第一次令我觉得难以捉摸。他蜷膝坐在天台的边缘,姿势如同他的表情一般疲惫。
薰君,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站起身来,轻轻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他望着脚下的虚空。
老师,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下坠。
梦中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翅膀。洁白,健康,光滑,有力。我尝试飞翔。但我一离开地面,便看见翼根的撕裂。它们太沉重了。血液喷涌而出,我却不觉得疼痛。只是再也无法飞起,向黑色的谷底一直下坠。我厌恶下坠的感觉。
而后我就醒来。
他转过脸来,面对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坚毅。
老师。知道吗,其实我很傻。在我的潜意识中一直有着一个梦想,那就是这个世界能否有所改变。我一直幻想,我一直等待。但最终我还是失望了。
那些人说的是对的。人们不可能要求身边的一切来适应自己,人们只能尝试自己去适应它们。对于大多数人,这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却做不到。我始终做不到。
我看着他的灰白发梢在楼顶的气流中舞动。瞳孔红得像在滴血。其实他无须解释什么,他的矛盾,他的无奈,我早就理解。
他继续说着。
我对这所学校没有任何的埋怨。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难改变。我只是无法妥协。我总是很任性,以致于我面前的所有选择都成为了没有选择。
老师,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我只能离开。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天台尽头的虚空,面对着铅灰的天空和铅灰的地面。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我的喉咙。我抢上一步。
薰君,你要干什么。
我感觉到冷汗正一阵又一阵地从我的背后涌出。薰君,你不要作傻事。
他的动作突然定格,像是怔住了。他略微犹豫,而后回过头来,血红的眼中写满了费解,还有些须的失望。
怎么了,老师?你难道认为我想就这么跳下去?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想要做什么?
他又转过身去。不,老师。我从没有打算自我毁灭,从没这么想过。我只是想实现自己。用另一种方式。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声音清晰地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我可以想象他的表情,那矢志不渝的眼神,还有和熙却凌厉的微笑。
老师,我一直相信。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翅膀,每个人都可以飞翔。
现在,请你看好。
说完,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天台尽头。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踉跄地冲到天台边缘,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对于自由落体来说似乎太长了些。我探出头去,看见他的出现。
那白衣的少年站立在虚空之上,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飞升。
他缓慢地上升着,庄严而优雅。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托举着他,助他向天穹接近。灰白头发和宽松的衣袖飞舞如同旗帜。无形的气场使他身边的光线发生模糊的偏折,他的全身为祥和的光晕所笼罩。
他的身躯徐徐经过天台的边沿。那一时刻他以殉道的姿势张开双臂。仰起头,仿佛在等待天堂狭缝中泻下的圣光。
这是我梦中的场景。这是我梦中的天使。
四周突然响起欢乐颂那熟悉的音节。唱诗班的合声清冽而隽永,那么欢快,又那么激昂。那一刹那我眩惑了。我不清楚学校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刻播放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古典音乐,但这看似普通的巧合却轻易地令我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薰君就在这浑厚的乐声中缓缓向正上方飞升着,飞升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面对这超越凡尘的羽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任何语言。相信神话的人,终究会成为与神话等同的存在。那耀眼的光环刺得我匍匐于地,泪流满面。
一刹那间晕轮褪去。我睁开双眼。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我跪于天台,眺望高处的薰君。我讶异地发现他上升的速度开始变慢。初始时的轻盈自如开始变得越来越滞重。他似乎正在失去对于上升的掌控。轨迹也开始飘忽。我看得出他对此仿佛始料未及。他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背后那对无形的羽翼。
羽翼——这个意象突然地撕破了我的思绪。
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像蛇一般爬上我的脊背。我瞪大眼睛。我的梦境在我眼前清晰而尖锐地闪回,无数记忆的碎片开始在我的脑中汇聚起来。羽翼。撕裂。喷涌而出的血,满眼的红。还有下坠。
不——
伴随着我凄厉的叫喊,薰君开始了下坠。
起初幅度极小,只是在垂直方向上的微小滑动。而后他开始在空中失去平衡,轨迹飘忽如一只疲惫的雨燕。他的上升渐渐减慢、停止,仿佛那神圣的浮力正渐渐离他远去。他最终还是被重力的巨掌牢牢地攫住了。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脱离了他所能控制的边缘。自下而上的气流扯动他的衣衫,发出猎猎的声响。
我抬头向天。天色没有任何变化,铅灰的底色扼住一切呼吸。在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他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那么不堪一击。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
他还是失败了。
半空中他转过身来,向我靠近。他的脸庞逐渐清晰,也许他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表情依旧安静而平和。那份从容彻底地击垮了我。眼前蓦地泛起一片眩晕。我不知道为什么薰君的抵抗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帝先令他上升却又松开手任凭他下降。
已没有时间说出任何只言片语。告别,抑或哀伤。他凌厉的微笑从我面前滑过,伴着风的呼啸。不过十几个毫秒的时间突然显得如此之长。我端详他。他还是一样英俊而瘦弱的少年。白皙脸庞如同刀削。发色灰白,眼中是深不可测的血红。
如同约定一般,他重复着我的梦境。他向我璨然一笑。宿命特有的无奈如海啸一般向我涌来。它们像伤痕一般刻在他的眼中,挥之不去,一目了然。
我独自站在天台的边缘,站在薰君曾经站过的那个角落。楼下的人们越聚越多,混乱如迁徙迷路的蝼蚁。惨烈的死亡当然比乏味的工作更能吸引无聊的人群。
薰君的身躯早已在巨大的冲击下破碎。刺目的红色向四周辐散开去,仿佛某种晦涩的画作。血如瞳仁,瞳仁似血。人群在他残破的躯体近前围观,站立于血泊中。而后走开,在地面印下暗红的脚印。
他一贯洁净的学生制式衬衣被染成血的颜色。他的脸庞被额发和血污遮住,再也辨认不清。他孤独地侧卧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某种仪式化的献祭。献身者满脸平静地躺在祭坛上,最后被一支锐器鲜血淋漓地洞穿。
铅灰的天空中有哀鸣的鸟类匆匆飞过,带过扑扇翅膀的声音。
在脚下嘈杂的人声中我蓦地记起他的微笑。那么和熙,那么凌厉的微笑。他疲惫地站在那儿,额前的碎发自然地垂下,遮住他漂亮的红色瞳孔。他缓缓低下头。一声熟悉而简洁的叹息。
我跪倒于天台。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
薰君,你不会回来了吗。
尾声
我被认为不再适合担当班主任的职务。在家中赋闲数周。写出无数标题为“反省”“认识”的文字。
然而由于以往业务水平总算还不错,决策层经过讨论,一致同意我回校继续任教。当然不会再将一个班都交给我,只是给了另一个班的一门课。薪金也从头算起。不过总算没有失业。于我,这已经属于相当不错的结局。
只是。每天走过教学楼狭长的走廊,我总是偏过脸,不让自己看见楼前水泥地面上那白粉笔勾出的人形轮廓。胸中总会有尖锐的刺痛流过。
生活还在继续。
我在讲台上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子。俯瞰整整一教室人,喉咙不免有些发紧。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说话。
我简单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她。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身形姣好,着整洁的校服。她白皙的脸庞皎洁如望时的月,发色是天空一般的淡蓝。她的瞳孔是血一般的颜色,仿佛清澈的红酒。
她真漂亮,不是么。
不由自主地,我向她微微一笑。而她似乎察觉,轻轻地低下头。脸上旋即漾开轻柔的笑意。
那竟是我无比熟悉的笑容。真诚,温和,充满知性又如电流般凌厉。一阵心悸。
一刹那间我的眼前闪过他的影子。一样的和熙,一样的灵性,一样的独特气质。两个微笑开始在我眼前重叠起来。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开始不由分说地从记忆的狭缝中流泻而出,占据我的思绪。那个同样有着血红瞳孔和优雅气质的少年。
不。不是他。不再是他。真实的她正坐在我的面前。她是那么与他相像,干净白皙的面容,一模一样的红色瞳孔,还有如这般相仿的气质和无形的力场。然而她终究是她自己,一个独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同寻常正使她自己成为一抹崭新的光亮,在这依旧黯淡的地方。记得赋闲期间曾经有人告诉我理想主义的死去。看来他们错了。
我兀自在讲台上窃笑。是的。一切皆有始有终,一切皆重新开始。
后记:
我没有时间了。写完这篇文字之前的几天我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直到天杀的高三开学之后我才晓得时间的宝贵。暑假时多的仿佛不要钱般的空闲时间现在只能存在于我深夜难熬时可望不可及的回忆中。更加悲哀的是,那些时间大部分被我用来打星际和泡论坛,以至于这篇文章拖到开学已久的现在才得以断断续续地完成。
不禁自己怜悯自己的低效率。
然而我可以保证的是,这是一篇认真的作品。
记不清有多少次为了枯竭的灵感而绕室狂走,狠揪自己头发。明明知道下面该怎么走,却不知从何下笔。文章已完成部分下面的大片空白是会让写手抓狂的。有时写好了一两千字,却浑身不舒服,只好推倒重来。写作(且不论我写作的菜鸟性)果然是个心灵锯割的过程。
虽然成品之后的整体水平还是不怎么尽人意,但这篇文里的几乎每句话我都是反复炼过的。多少细节都是换了再换才找到相对合适的。我已经尽力。然而难免留有大量硬伤软伤(自己招了吧……比如收尾仓促),这也只能是实力问题了。
这两天实在累。白天上课困得想吐,晚上还得做卷子。加上晚上家里总是有人,抽不出时间写东西。现在是凌晨一点,五个小时之后我又得起床赶去学校。不过,总算是把这篇文拾掇完了,算是草成。这点兴奋多少使我这个时段的状态由平时的极度困变成现在的相当困。
不再罗嗦许多了。总而言之,希望看的人能认真看,每句话都看。尤其是各位亲卫队员们。并且如果各位能在文中找到某种形式的满足,那就再好不过。我是很乐于让大家知道我的内心所想,如果大家也有这个意愿的话。写同人其实就是玩儿,发泄作者内心的高尚情操或扭曲变态,也满足读者的某方面审美。只不过玩的相对比较有品位罢了。
以上是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