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多年之后,在伊莲娜终于能够好好地回忆过去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总是初次见到盖修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时候她十五岁,住在月溯城港口,靠画地图养活自己。她的生母卡兰“远行”在数百光年之外的地方,她常常会在发回的邮件中向女儿道歉,自己不能给她任何经济上的援助。
港口不算小。以银白色的航站大楼为中心,临时搭成的简陋屋子几乎形成了小规模的部落。里面居住的,大多数是地图师。屋子由磷藻土建成,这种简单易的材料没有太好的耐热性。而月溯的夏季,气温最高能接近四十摄氏度。白天屋子会变形、扭曲、摇摇欲坠,直到深夜才收缩回原状。没人会习惯在S形的墙壁下生活,地图师们也不例外。他们总是站在防波堤上,用各式的语调,向水手们兜售生意。
绘制海洋地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那是要从几个碎片般的坐标中推测出数十海里范围的海域情况。正规机构的电脑可以很好地胜任这个任务,但它们和它们的主人索要的价格实在不是一个合理的数字。于是“民间”的地图出现了,这些凭借经验而不是数据手工绘制出的图片虽然不甚准确,实际应用起来却也差不了多远。一种新的行业就这样应运而生,他们就是地图师。
港口是个混乱的地方,偶然遇见的一个弱女子可能就是叱咤风云的海盗头子,正在玩的孩子说不定已经是个经历过好几次宇宙风暴的老水手,所以没有多少人会去过问一个地图师的真正年龄和家世。把交往范围限定在交易就好,这点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种奇异的神秘感很好地保护了女孩。生活波澜不惊,她在动荡之侧安稳地成长。
直到那个下午的来临。
【1】
海浪退去,亮灰色的海床裸露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潮汐花。在这个季节,它们还是“花苞”,萼片闭合,死死包裹住中心。萼片下的触须则随水流飘动,拂上伊莲娜小麦色的脚踝,像母亲的手在为孩子驱赶讨厌的蚊虫。
朗格翩翩飞来,停在她的肩膀上。它是只被驯养的昆格鸟,专门为邮局的长期顾客收发邮件。伊莲娜很喜欢她幽蓝色的羽毛,这种颜色能很好地缓和白炽的阳光。她从它的嘴中取出正方形体的金属邮件,“咔哒”一声打开了顶部开关。
“我亲爱的姑娘,淡季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卡兰的立体影像出现在眼前,背景是翠绿和蓝色。但是恒星光太强烈,看起来有点扭曲,就像隔着热茶冒出的白气。朗格并没有马上飞走,而是饶有兴致地和伊莲娜一起观看。因为伊莲娜和卡兰长得太过相似,它总误会她是在照镜子,拼命在其中寻找自己的身影。
“你上次说最近找不到什么生意,别着急,这很正常。远行渔民都是些很实际的家伙。没有渔汛的地方,他们是绝不会去的。况且我们这还热得吓人!”
伊莲娜注意到,她用的是“我们这”。不管走得多远,远行旅者们还是会记着故乡。
“没必要一直呆在防波堤上,因为很可能等几天都一无所获,而且强烈的恒星光会让你晒伤的。如果觉得钱不够用了,就和你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挖些磷藻土回来卖吧。真是抱歉,妈妈帮不上你什么忙……”
又开始了,卡兰惯例式的道歉。伊莲娜决定关上开关。
就在这时,朗格尖利地叫了一声!
伊莲娜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把她手里的金属抢走了。伊莲娜愤怒地瞪着眼前的人,这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远行渔民,他是个人类,是个已经成年的男子。即使伊莲娜想隐瞒,但是一点小小的欣喜还是在她心中萌芽。
他的皮肤是那么白皙,头发和眼睛都是柔软的淡灰色。月溯的居民都是古铜色与小麦色的外貌,淡灰色眼睛的人不是没有,却因为长期在海边生活,眼眶边发红,看起来相当生硬和拒绝。
眼前的男人显然没在看她。他盯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卡兰发呆。他的表情很是悲伤,眼角甚至有淡淡的泪光。伊莲娜想起伙伴看的俗套小说,觉得说不定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她看过人造子宫的数据,里面的确只有卡兰的DNA。而面前的男人也太过年轻,或许只比自己大个六七岁的样子,这决不会是卡兰喜欢的类型。
卡兰停止说话,邮件播放完毕。男人愣了很久,终于重新看回伊莲娜。
“你是她的什么人?”这个问题突兀又没有礼貌。
“女儿。”伊莲娜冷漠地回答,“她是我妈妈!”
“那么……”男人变得有些恍惚,“这是五年前的邮件?”
“不!”伊莲娜再次愤怒,他的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这是今天刚传来的!”
“可是,卡兰她……”男人接下来的话像雷电一样击中伊莲娜,“不是已经,去世五年了吗?”
海风在呼啸,潮汐花依然在水中摇曳。男人迫不及待地查看金属盒子上的日期。朗格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它轻轻地啄着伊莲娜的耳垂,敦促她快些说话。伊莲娜不理它,她还没能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日期还真的是今天。”男人沉吟,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变得明亮了,温柔地看向伊莲娜,“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莲娜。”她机械式地,愣愣地回答。然后她突然回过神来,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怒吼起来,“为什么随便诅咒别人的妈妈去死!你这个混蛋!白痴!还有疯子!”
“嗯,我很抱歉……”男子尴尬地退后,“那个,我叫盖修。盖修•诺顿,如果你有什么……”
“滚!”她尖叫,朗格也在助威似地低吼,“我不想再看见你!”
莲最终把他赶走了。怒气积蓄在心里,在几个夜晚之后才慢慢消散。可是,疑惑的种子却在此时萌芽。盖修并不像一个会恶作剧的人,并且在看见卡兰的最初,他悲伤的表情也并不像是伪装。他是不是弄错人了,或者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思路缠成一个难解的死结。伊莲娜决定不再去想,明天,她要和伙伴一起出海,去挖磷藻土,也顺便散散心。路上刚好会经过悬崖,盖修新的住房就在那里。如果能看见他,那么就去问个究竟吧。如果看不见呢?那么就给他来点恶作剧,让他再次亲自上门。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伊莲娜把金属盒子展开,开始写回信。她想象得出,卡兰在漫长孤独的旅途中知到这个奇怪的人,她一定会觉得滑稽而大笑出声。她从不忌讳死亡,生活之于她就是冒险和恶作剧。这种特点,很明显地遗传给了伊莲娜。她们的确是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