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把过去都作废,傻事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心里那一点羞怯懊悔也依旧痕迹清晰,更何况,当时还有其他三双眼睛见证了的。
虽然浅井悠用她一贯大大咧咧表情动作夸张的手法将这件事一带而过了,其他人也没有再把它拿出来当做谈资。浅井还是在那天的日志里涂涂改改,前言不搭后语的将自己的心情、事故前因后果交代了三大页纸。然后,在回忆起那个瞬间的时候,愤然地抓一下头,到后来变成了不自觉地扯起一个浅笑。
就算表面上不说,就算还是像以往一样地打招呼、开玩笑、借笔记,也会在一些细微之处隐藏着名之不能的悸动,像是语气的尾音,像是视线的角度,像是变速了的心跳。
浅井在对碇真嗣说着“早上好”的时候,努力压抑住想假装不认识他而逃开去的冲动,拼命显得自然一些。
事后想起来,这些都是太过做作和矫情了。与此相反的,明明本能地想要避开这些带上了尴尬成分的会面,还是每天每天都因为傍晚的来临而略感欣喜。
那十分钟车程的单独相处像是鼓起在风里的鲤鱼旗般似以一种饱满的姿态吸引着视线。但是较于以前大大方方地跟男生打着招呼“一起回去吧”反而变成了慌慌张张地理完书包冲到车站,然后再在那里等足够久的时间,直到可以和略晚一步到的男生一起回去。
要是排练的日子,也非要等真嗣走出教室才赶忙拎了书包追出去。好像和众人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以正常的自己来对他说话,大概只有在真嗣和凌波、明日香道别后,才能小小地恢复一下常态,还有那一段安排在每天日程上的从第三新东京市市立高中到A-3区的同车之行。
不被人看到的话可不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呢?没有其他人在的,这件事就只属于两个人了。要怎么表达?或者怎么隐藏?
“其实你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不好。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的。”好像还是不行。
“我很喜欢你呐!”啊~~~这个肯定不行,这样的话从凌波嘴里说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恐怖的效果呢。“呜~~~~”浅井毅然用力划掉了这句话,修改台本是监督的权责之一,现在变成了浅井掩饰尴尬的手段之一。
总算可以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找点什么不奇怪的事情来做了,并且是随时以之为话题的工作。有时候一起讨论台本啥的还能说上好一会儿话的。更多的时候,侧眼看一眼坐在旁边的男生,托着腮望向窗外,耳朵里塞着耳机,长长的线蜿蜒下来延伸到外套的口袋里,会忍不住猜测对方在思忖着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和自己一样的傻念头。
浅井悠头疼地撅着嘴转着笔头对着划掉了的那句台词始终下不了笔。“怎么了,想不到怎么写吗?”已经熟络了的男声询问着。
浅井没有去看他:“啊~~~这里有句台词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
真嗣凑过身去试图看清浅井所指的台词,女生却因为这种无心的靠近而瞬间不知如何反应。避也不是,迎也不是,只能任由心里的不安分涌上来。
“其实我觉得哪一句都可以啊,原来的也挺好。”真嗣袒露自己的想法。
“怎么会呢,女孩子在那种情况下是不会这么说的。”浅井理直气壮。
真嗣坐回位子上,浅浅笑道:“说的也是。这个你们女孩子比较清楚,那你再考虑看看吧。”说着将捏在手里的耳机塞回耳廓。这段谈话便也告一段落。
浅井微微叹气,继续掏挖着自己的少女心思和文艺脑细胞。能够称之为朋友的男生,总会在很多话里用“你们”“我们”来说事,这代表了观念里的一切男女概念,清晰地将彼此放置其间。
浅井悠感觉到真嗣撞着自己胳膊而用疑问的眼光询问时,顺着男生的示意看到了窗户上划上的水痕。从容落下的雨滴因为疾驰的车速而在窗户上划下一道道狼狈而凌厉的轨迹,一种斜率很小的轨迹划着条条直线。
女生感慨着“下雨了呐”之后恍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带伞。“啊!怎么办,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了。”
真嗣将刚刚自己一直放在座位边的长柄雨伞拿到女生眼前:“这个。借你吧!”NERV的天气预报总还是很准的。
“嗯,不要了吧。”浅井摆着手:“我家离车站比较近,还是你自己用吧,可不要淋感冒了。”
“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了。”女生的态度很坚决。真嗣不再坚持,将伞放回去,“那好吧。”
“那好吧”这三个字却在瞬间让浅井悠有一点小小的挫败感,明明是自己要拒绝的,还要在拒绝之后摆出一副失望的样子,这是我们女孩子都有的矛盾的骄傲,还是我一个人顽固的自作自受。想到这,浅井悠自嘲般地笑了笑。
当广播里报到A-3 上区站台时,真嗣站起身来,对着低头涂写的女生说着“那么,明天见。”在浅井淡淡“嗯,路上小心”中走向了敞开的车门。
直到要下车的前一站,女生才将台本合上放进书包,侧头望向窗外,从模糊的视野里眯起眼睛开始担忧起来,又变大了呐,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淋回去肯定要生病的,还是叫妈妈来车站接吧。想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时却被脚边斜靠着的东西吸引去了视线,一下子愣在那里,拿着手机的左手垂下来搁在腿上,右手缓缓抚上了右边座位边静静依靠着的黑色长柄雨伞。
碇真嗣笑着对楼下的奶奶关切的询问说着“不要紧”就一路湿漉漉地进了电梯,室内温热的气息从四周涌过来,脚趾头在球鞋里动来动去,浸进去的水泡着冷飕飕的。
电梯金属的内壁上照见自己的样子太狼狈,便抬头捋了捋头发,黏在一起的毛发被扯得不那么可怜一点。这才想起来将刚刚一直用来挡雨的书包拿过来检查里面NERV的通讯器、资料等,确认没事后松了一口气,又对着化开了字迹的课本、讲义等等皱起了眉头。
开门进屋后,用脚脱下了湿透的鞋子,踩上一边的拖鞋,无奈地看着门口自己折腾出来的一滩水迹,说了句“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家!”听到回应后,真嗣惊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裕子小姐?”
佐藤裕子过来接过真嗣的书包和直往下滴水的外套,嘀咕着:“怎么没有带伞吗?也不知道避一下啊。不要紧吧,快去把衣服换了。”
“不要紧的。要是感冒了的话不是还有裕子小姐在这里嘛。对了,裕子小姐今天?”
“哦,你搬过来都一周多了,来看看你,顺便例行检查一下。”
真嗣看到沙发上放着的一些简易医疗器械,点点头:“哦”
“对了,你父亲他今天有工作可能不回来了,晚饭我来帮你做吧。”
“嗯”应着的男生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异议,拿着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佐藤手里的衣服将她的掌心塞满了粘腻的感觉,打开冰箱,只能对着里面满满的速食皱起来眉头,房间倒是显得很干净,却是透着那种过于单调简洁的色彩,或者说是潦草。
本来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亲眼看到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困扰一下。她不知道让真嗣回来是不是真的对他好,但是那种情况下这已经是NERV最大的胜利了。形式上军部只说在真嗣房间修缮完成之前先搬出去住一阵子,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算是最大的妥协了吧。要做出这样的让步,看来对真嗣的容忍也是最大限度的了。出于一个监护人或者说出于一个母亲来说,佐藤一直希望能够这么做,起码让真嗣能够得到一个可以和父亲相处的机会,哪怕只是彼此伤害也好。但出于一个医者,她是无法不对那些可能对真嗣造成危害的因素视而不见的。
佐藤将外套放进洗衣机旁的篮子,看到盥洗台上挨得很近放着的两根牙刷,安静地,不着痕迹地。有时候,说不定就是该视而不见的,她想。
藤岗静香将水果放在两个人中间的茶几上,对着秀崎的“谢谢”回了句“不用这么客气的,秀崎。看你姐姐就从来不跟我说谢谢,是吧!”
浅井悠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仍旧托着腮愣愣看着前边,焦距明显并没有停留在上面的月九肥皂剧上。
“这孩子真是的,在考虑什么呐?”藤岗小声嘀咕着,搓着手回厨房继续对付那一堆碗筷去了。
吉成秀崎看姐姐没什么动静,便也沉浸到刚刚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去了。从电视里传出的对话随意地听进耳朵里:『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歇斯底里的女二号。
『对不起。』说着抱歉的话的男主角。
『我不要听到“对不起”,这是最差的借口。』
『……我们两个不合适……』对呀,很抱歉你被设定成了无关痛痒的那一个。
『我对你那么好……为……为什么』开始带上了哭腔。
『……真的对不起……』
『我……我是……是真的喜欢……喜欢……你』当时确实是抱着“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的想法对你好的。
『……我知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东西,我并不需要啊。
『……呜……差劲!凉介最差劲了!』男主角略略向前轻轻拥住了开始由哽咽变成痛苦的女人,这么做或许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自觉吧,与其他无关。那你要我怎么做呢?从一开始就把这种好意拒在门外?做不到的,不管是出于被人喜欢的那种优越感还是一个敦厚男子的温柔,我都想把每个女孩子的好接收进来,至于到底有没有放进心里去,怕是只有本人知道了吧。
“恋爱这种事还真是搞不懂呢~”秀崎小声地嘀咕着。
“……嗯~~~”悠不自觉地露出的气声让秀崎以为姐姐会笑话自己:“发出这样的感叹莫非我们的小秀崎开始恋爱了?”结果以同样很轻的音调从浅井悠嘴巴里念出来的却是:“秀崎,你说真嗣君是个怎样的人呢?”
“啊~哦~”留意到浅井悠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是保持着先前双手托腮、若有所思的神情,说是问句不如把它当成窃窃私语比较好,吉成秀崎便也没有用心去回答。“呐~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反而就顺着姐姐的话讲出了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问句。
客厅里回荡着那个刻板男主播磁性声音诉说着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政治局势和柴米家常,加持良治倚在沙发里面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厨房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水声终于在一个水龙头被拧上的“吱”声后彻底没有了下文,葛城少校,不,在这里应该说葛城美里小姐擦了擦手拿下脖子上的围裙挂在一边,贴进沙发里的人身边,从背后缓缓慢慢地拥住他的脖颈,然后将脸颊恰到好处地埋进男人颈窝。青青的胡渣贴着面颊有一点点疼。
“我们的葛城少校也会有这么小鸟依人的时候啊。”加持抬手抓住了葛城环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因为刚刚浸在水里的关系而比自己的低了那么两度,冰冰的。
“我也不会想到我还会有围着粉色围裙在厨房洗碗的一天。”葛城轻声回应。
“谢谢你洗了碗,谢谢你倒了垃圾,谢谢你做了晚饭,谢谢你成为一个那么好的女人……”被握在手心的手指被温柔地揉搓着,渐渐被传递过来的温度包围,慢慢接近的彼此的体温,还有浅浅回荡在耳边的那些甜言蜜语。
这就是改变所带来的奖励吗?甚至都要变成以前自己会嗤之以鼻的那些家庭主妇了呢!把喝完的啤酒罐子收拾好,把家里的衣服及时清洗掉,连哪个超市的西蓝花会便宜一点都很清楚。那个在外人看来还是雷厉风行的、干练强悍的葛城在被冠上“同居”这个名词的时候不单只是和一个自己喜欢的旧情人开始一起负担水电房租而已。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改变得更多更多。
“呐~”葛城将一只手抽出反握住加持,“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可怜呢。”
“诶?”可怜的不是因为要为你变成一个卑微的女人,“我变得比以前胆小多了。”
“是吗?可是我的美里可以面不改色地对付那些蟑螂老鼠,就连像使徒这样的不明生物也不会让你皱一下眉头。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胆小体现在哪里。”
葛城轻松地挣脱出双手,还原到最先环抱住加持的姿势,“可是我变得很怕一个人。”
不是怕你爱上别人。不是怕你心里不只有我一个。只是害怕在你继续前行的生活中,只有我是被落在了原地的。
很讨厌这样的心情。这样卑微,要落人笑话的心情。
怀着这样心情的自己。真是,最差劲了。
浴室里那件男士衬衫上边晕染开来的枚红色模糊出一个悲伤的形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