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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钟声 | The Division Bell | 第四章

2022年06月09日 外文译本, 福音同人, 长篇连载 ⁄ 共 12582字 ⁄ 字号 离别的钟声 | The Division Bell | 第四章已关闭评论 ⁄ 阅读 1,477 views 次

The Division Bell | 离别的钟声  by:jcmoorehead 译:beiming

第一章 式日 /  “The day(s) when I thought of you.”
第二章 长梦 /  “Tyre tracks & Broken hearts.”
第三章 回响 /  “Did I say that ? ”
第四章 旧伤 /  “It just won’t quit.”

/2020年,6月6日/

她回到庄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夏日的傍晚,繁华的柏林城车水马龙,路边的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归处;年轻的恋人们在即将分离的街角驻足,相拥在夕阳的余晖里为彼此献上炽烈的长吻。

但这是别人的幸福,与她无关。即使行走在幸福之花处处盛放的灿烂花海之中,她依然是一座寂静的孤岛。

回来的路上她没有坐电车,而是独自一人走了许久。

她觉得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厘清,否则凌乱的千头万绪迟早会让她发狂。但其实在心底她明白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又或者,那样的答案她根本不愿去听。她是个矛盾的存在,一边沉浸在幻梦中,却又一边奢望着真实,但求知是需要代价的,那份代价往往高昂到无以复加。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停下那毫无意义的思索。她做不到。她只能任由它肆意奔流,直到耗尽她所剩无多的心力。

她静静地走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兜帽的帽檐压得很低。

她独自穿过繁华的街区,穿过洒满霞光的静谧的小巷,穿过城区西郊那一片迎着夕阳盛放的向日葵花田,当教堂楼顶的钟依次被敲响七次的时候,她终于抵达了这趟漫长行程的终点。

热情的女佣迎了上来,明日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帮忙。女佣没有再问什么,她很清楚小姐的性格。她向明日香微微欠身,转而拿起扫帚,去清扫她鞋底的泥土在地板上留下的污痕。

明日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她的动作很轻、很缓慢,与平日里的她大相近庭。她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她不想再引来别人的注意了——那是她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

明日香任由自己的身体倒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能量已经耗尽,以至于连脱掉外套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轻掩着脸,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

这四年以来,她一直在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她相信自己其实做得很好。尽管人们看得出她的寂寞与悲伤,但明日香却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过脾气。纵然无法战胜自己心中的恶意,但她至少可以不让它出来伤人。

所以,只有到了独处的时候,她才能卸下伪装,坦然地面对真实的自己。譬如说,在雾气氤氲的浴室里,当温暖的水流轻拂过她的身体,望着镜中残缺的自己,她时常会有一种想哭、想放声尖叫的冲动;又或者,在那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她只是静静地蜷缩在床上,望向窗外或盈或缺的冷月,用力地抱紧枕头,轻咬着嘴唇泪流满面。

她把对他的思念藏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那是她绝不会允许别人触及的角落。只有在独处的时候,她才舍得如数家珍地回忆起两人过往的点滴。

顷刻间,一切都崩塌了。她知道他还活着,她理应为此感到欣喜若狂,可是......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害怕得不得了。

她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右手,那记耳光带来的触感仍然清楚地留在她的脑海中。明日香越是强迫自己忘掉,它就越是顽固地寄居下来。

“懦夫......”她轻声低语,“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但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在说真嗣,还是在说她自己。

明日香盯着那只义肢,那只不再属于自己的右臂,不断地将手掌攥成拳头而又张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微笑,又一次回忆起了他脸颊的触感。她猛然想起,自己也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就在许多年前那个荒诞的黎明,就在那残酷与浪漫交织的红海旁,那片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

明日香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而且一错便是许多年。

四年前的那一天,她心如死灰地选择了回到德国,就像是一位败军之将仓皇地逃离自己的伤心地。她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在受伤后竭力逃回自己的巢穴,是任何一只动物都会有的本能。

从那一刻起,明日香就已经明白——其实她只是拒绝去承认而已——选择逃避的人并非真嗣,而是她。

人们说他已经死了,但却从未说起他为何而死——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

或许他是在为自己寻找药品的途中掉进了地面的裂缝,又或者是在求援的途中被战自的士兵射杀。这当然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想,但明日香无法排除掉这样的可能:也许真嗣是为了她而死的,也许在死前的那一秒钟,他仍然在记挂着她。

只是啊......

明日香戏谑地笑了,那笑容里写满了讽刺与自嘲。

他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抛弃了他。就算他能活着回来找她,留给他的也不过只有两条凌乱的车辙印而已。

不可否认,即使是现在,她的心中仍然留存着对他的怒火。在所有人的灵魂溶入LCL之海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过往的所作所为。她看到了他如何将昏迷不醒的自己当成泄欲的玩具,看到了他心中所有污秽的幻想。这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还有她与量产型EVA的战斗,那绝望的最后一战。当自己的身体被撕碎的时候,他只是抱膝蜷坐在机库的一角,就像是一个需要妈妈安慰的怯懦小鬼。酚醛树脂禁锢了他的EVA,可他至少应该试着去努力、去做点什么。但他没有。

正因如此,那一天她选择了脱离LCL之海。她不愿让这样可憎的家伙进入自己的灵魂,她不屑与他这种人融为一体。

但也许......

“那么所有人都去死吧。”

在遭到了自己的拒绝之后,他愤怒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随后说出了这句话,将整个世界推入了第三次冲击的深渊。

那时明日香确信,自己是憎恨着他的,而他也应当厌恶着自己才对。可每当想到冲击发生前的那一幕,明日香总会觉得有些动摇。

在被自己拒绝之后,他大可以去找其他人,去祈求其他人的帮助,去欺骗、去伤害、去重复他那惯用的伎俩。但出乎明日香意料的是,他没有离开。

她做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以至于他要扼死她?在被她拒绝后,他为什么没去找其他人?

万一他不是在撒谎呢?万一,他是真的想留住她?

这绝对不可能。那个可悲的小鬼,他绝不会......

“那么所有人都去死吧。”

所有人?

所有的人都要死?

因为我吗?

......

...........

................

她陷入了永无休止的思维怪圈,她无法确信他是否真的在憎恨着自己。她选择了从LCL之海脱离,选择了重新作为个体而活下去,或许在那时,她是想要再度见证两个个体之间的羁绊的萌生,倘若还有机会,她会允许自己放下那无聊的高傲与怨怼,允许那个怯弱的少年爱上自己,并且,在最后的最后,她会允许自己爱上他。

可是,可是啊......

明日香又一次自嘲地笑了。

可是后来,她一样也没有做到。

过去的四年里,她主动抛弃了真嗣,缩回自己华贵的宅邸中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先是假装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人,随后又在每年中专门挑出一天为他过一个生日,以此高傲地向世人宣布:自己仍然没有忘记他。虽然她一直避开了大家,但其实在心底她比谁都渴望有一个人能记录下她所做的这一切,有时她甚至会想:倘若人死之后真有魂灵,当他的魂灵看到自己这样垂怜于他,一定会感动到落下泪来吧。

这实在是一种卑鄙的傲慢。

可她却一直沉醉其中,沉醉于虚伪的自我感动,不能自拔。

她本有机会结束掉这一切,她本有机会摆脱那个病态的自我。那个机会就在今天。

他没有死,他来到了德国。他来这里并非有什么别的原因,而只是为了她一人。

可是她再一次抛弃了他。干干脆脆,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像高贵的富家小姐下意识地驱赶在门前游荡的一条野狗一般理所当然。

就与四年前一模一样。

“啊......又搞砸了啊,我。”

明日香无力地垂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虽然在笑着,她却总觉得眼眶在发烫。

她打量着自己的卧室,这间豪华而宽敞的房间。她想起自己身在日本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抱怨美里的公寓太过狭小,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地方。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宽敞的大房间,可是......她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样的房间,她一个人住不来。这里太空虚、太冷清,时常让她孤独到无法呼吸。

在这里,她感受不到归属感。这里不是她的家,这里只是她的住处而已。

她不由得怀念起了自己在那个狭小公寓里所见证的点点滴滴。自她搬入之后,三个人只能紧紧巴巴地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怜的笨蛋真嗣甚至连一间像样的私人卧室都没有。那时他们三人时常要靠猜拳来争夺浴室的优先使用权,而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三个人谁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吵成一团;又或者,她会在真嗣看电视的时候故意挡在他的面前,绞尽脑汁地制造些矛盾,好跟他吵上一架。至于她的目标,当然只是他手里的电视遥控器罢了。

不过只是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不过只是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往昔。即使已经忘却了幸福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明日香依然相信,自己曾经得到过幸福。

“对不起......”

她咬住了嘴唇,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明日香知道,自私的人并不是真嗣,而是她自己;逃避的人同样不是真嗣,而是她自己。曾经如此,而今亦然。她以为自己在这四年中真正地收获了成长,以为自己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但此刻她方知那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是她演给别人或是自己看的一出戏罢了。当他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明日香才明白原来自己依旧与四年前一样差劲。

他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也许他会就此打道回府,回去找他的美里、他的朋友们,然后在那个狭小岛国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于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至少他可以结交一群会接纳他、包容他的人,至少他可以不再让自己受到伤害,至少,他可以确保自己在余生中都能远离她。

对此,明日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如果他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也一定会接受,然后大度地向他致以祝福。

但是,在他离开之前,明日香仍然想再见他一面。尽管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这样做,但她觉得自己至少该去与他道个别。哪怕只是在机场长廊中短暂的一瞥也好,她想要让他记下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想要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的人。就算今生再不能相见,她仍然不愿意让自己在他的回忆中永远板着一张难看的脸。

对了,要见到他......

明日香想起了真嗣递给她的那张名片,此刻它仍然静静躺在夹克的左侧口袋里。她摸出了那张早已被揉成一团的纸,小心地把它展开。初升的新月洒下淡淡的流光,刚好足够她看清那一行小字写就的地址。

明日香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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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嗣半梦半醒地坐起身来的时候,他瞟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凌晨零点二十六分。

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了呢?他不知道。他甚至连这一下午做了些什么都想不起来,在与她重逢而又不欢而散之后,他的大脑似乎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隐约记得,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旅馆,随后给美里小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心灰意冷地告诉她,自己准备坐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返回日本,让她不必担心。接下来她又与自己说了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只记得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失落的叹息。

他拿出手机,最后一次检查了睡前订好的那张机票。手机的屏幕亮度仍然停留在白天的状态,刺眼的白光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眯起了眼睛。

6月7日凌晨四点三十分。到了那时,他将坐上飞机离开这里,为这趟短暂且并不愉快的旅程画上句点。

他呆呆地望向窗外,夜幕下的都市依旧灯火通明。但这是别人的幸福,与他无关。万家灯火之中,年轻的男人以手掩面,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地叹息。

他早该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的,毕竟,他岂能奢望她会原谅自己?他只是一直不愿去承认罢了。

他想要亲自确认她对自己的态度。尽管她的不辞而别已经说明了答案,尽管她从来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件甚至是一个善意的眼神也不曾给予过他,他还是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他知道,只有亲耳听到她的拒绝,他才能真正地死心。

最后,他如愿以偿。

尤其是,在看到她的眼罩与义肢手臂之后。

就这样从她的身边离开吧,他想。他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多的痛苦,他不想再让她经受新的创伤了。走吧,走吧。这样对自己和她都好。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明日香将会遇到一个爱她的男人,然后一同走过婚礼的红毯。那个男人一定会比自己优秀的多,他一定会代自己保护好她,给予她真正的幸福。那是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所以,就这样走吧,把全新的未来与希望留给她。经历了那样多的苦楚,她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就算无法给予她幸福,至少,他可以确保自己在余生中都会远离她。

自己想要对她说的话,已经全都说过了。他只是想向她道个歉而已,无论是否能得到原谅。既然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再也没有继续纠缠着她的理由了。

对了,要出发了......

为了赶上凌晨四点半的飞机,现在差不多该动身了。他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行李,一个并不算大的行李箱。在确认无误后,他拉好了行李箱的拉锁,随后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真嗣叠好了睡皱的床褥,把用过的物品也整齐地摆回了原位。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无论是去朋友家做客还是寄宿在旅馆,他总是尽量不给别人留下任何麻烦。

他的动作很慢,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样。或许这真的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想法吧。只是,不论如何不舍,告别的时刻终将不可阻挡地降临。

他最后一次望向了窗外,望向夜幕下的柏林城璀璨的万家灯火。他衷心祝愿明日香在往后的岁月里一切安好。

他提起了行李箱,轻轻推开了房间的门。但也正是在这时,他看见门外站着另一个身影。

没有再穿那件严实的夹克,而是换上了曾经的淡黄色连衣裙。火红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臂和眼罩都暴露在外,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惣流·明日香·兰格雷,她就站在那里,直视着他的双眼。

碇 真嗣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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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让我进去?”

片刻的沉默后,明日香首先开口了。

“啊,嗯......”作为回应,真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为她让出一条路来。“请进。”

他看着明日香走进了他住的房间,打量着这里的陈设。他早已对明日香的家境有所耳闻,或许,以她的标准来看,这样的房间实在是太差劲了。

扫视一周,最后,她转过身来,目光定格在他的行李箱上。

“准备走了?”

真嗣耸了耸肩,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嗯,算是吧。”

听到这个回答,明日香其实并不吃惊,毕竟当初自己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她大可以就这样放他离开,只是,自己既然能赶得上见他最后一面,那就一定得说点什么。

明日香转过身去,坐到了床上。她一点也不见外,丝毫不介意把他刚收拾整齐的床榻弄皱。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德国的呢。”

“一天之前吧,”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离开——又或者,其实他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想离开——真嗣把行李箱放到了一边,重新掩上了门。“本来只是想着见你一面就回去的。”

“才刚来一天就回去,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真嗣淡淡地笑了,“嘛,毕竟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何况,我知道你也不会愿意听。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真的?”明日香抱臂在胸前,摆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就没点别的什么想说的?”

当然有!他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她说,那份感情已经在他心底埋藏了四年。只有在失去她之后,他才知道思念的感觉竟然是如此沉重而悲伤。

可是,他不敢说。何况她多半也不想听。

所以真嗣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道,“嗯,没有了。”

明日香神情复杂地盯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在她的眼神之下,真嗣只是别开了视线,回以一个略显无奈的微笑。

“如果我原谅了你,你这趟旅程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对么?”

“嗯......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我会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离开,不会再打扰你。”

“说到做到?”明日香的声音里似乎带着轻蔑的笑意。

“嗯,说到做到。”

“既然这样,”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就不原谅你了。”

真嗣一下子就呆住了。

“飞机票订好了,是吗?”

“嗯......”

“那就取消掉吧。”

她回过头来,真嗣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她的确是在笑。

“可是......明日香,我不明白......”

“我说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唯唯诺诺的。”她皱起眉头,于是真嗣立刻识相地低下了头,不再说了。

明日香轻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听好了,真嗣,早些时候是我不对,我一直在后悔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你。但是,你这家伙也别指望我会痛哭流涕地祈求你的原谅,那种事情我做不来。我只是想补偿我对你的无礼,比方说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城市或是一起吃顿饭什么的。总之,倘若能让你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再离开,我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明日香保持着抱臂在胸的高傲坐姿,但实则在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个黑发的年轻男人。他靠在门背后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依然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真嗣这样的反应让她有些懊恼,又有些慌乱。也许自己刚才的语气还是太重了,也许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可恶,她早就知道自己应该降低身份,不要总是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至少应该拿出热忱与真诚来,他值得被这样对待。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摆脱不掉那种无聊的自尊,无法坦诚地向他诉说心中的不安与寂寞。从与他重逢的那一刻起,不知不觉间她与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高傲火爆的红发少女,还有专属于她的笨蛋真嗣。

“可恶......”她用余光打量着他,小声咕哝道。

“明日香......”

“怎么了?”

他显得颇为踌躇,就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不起。”

“我说你啊,怎么总是......!”

“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手......”

“少看不起人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何况我也知道,四年前的事情也并不全怪你。相比起对你发怒,我更想诅咒SEELE那群该死的家伙下地狱。”

明日香望向自己的右手,把手握成拳头而又缓缓松开,“就我自己而言,倒不如说,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臂,我觉得自己反而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反正,我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你不需要担心。但你若是觉得我是个瞎了眼还断了手臂的丑女人......”

“怎么可能呢,”真嗣打断了她,淡淡地笑了,“即使是时隔四年之后的重逢,我依然惊异于你的美丽。”

明日香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有些难为情地躲开了他的视线。“嘁,油嘴滑舌的家伙......”

“我是认真的。”

随后谁都不再说话,沉默再一次降临了。

直到,明日香终于觉得有点厌烦了。

“喂,真嗣。”

“嗯?”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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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酒吧距真嗣住的旅馆很近,下午回来的时候,失落的他也曾想过要不要进去喝一杯。但思虑再三,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所谓的借酒消愁,不过只是换种方式逃避而已。

结果,现在的他却和明日香一起,坐到了长长的吧台前。

“两杯龙舌兰,加冰。”明日香用德语对调酒师说道,“谢谢。”

“你点了什么啊?”

“是酒啦,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们都是成年人。”

如果是以前,真嗣一定会百般阻止她尝试那些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而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说的也是呢。”

“比起这个,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明日香挥手招来侍者,用德语小声说道,“请把我早些时候寄存在柜台的东西拿来,谢谢。”

真嗣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地望着她,但明日香只是故作神秘地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当那位侍者再度出现的时候,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细长的木盒,看上去颇为精致。他恭敬地把木盒交到明日香的手里,随后默默退开了。

“喏,打开看看?”

看着她递来的那个木盒,真嗣反而更加疑惑了。“明日香,这到底是......”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了木盒。在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他看到一样他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东西。

“这是......琴弓?”

“十九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董,我托爸爸从拍卖会上买来的。”明日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送给你了。”

“可是......为什么......?”

“这还用问,生日礼物嘛。”

看着一脸错愕的真嗣,明日香得意地笑了。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冰镇龙舌兰。

“没想到你还会记得啊......”

“当然,这四年中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仍在记恨着我。”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毕竟,就是因为不想再见你,我才会选择回到德国。”明日香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可是那之后的多年以来,我自己的心态也一直在变化。这谈不上是什么成长,因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加迷茫。真嗣,尽管我时常搞不明白自己对你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但我想,应该不会是记恨。”

“说起来,我们已经四年没联系过了呢,”她继续说道,“你会有这样的误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这四年里我一直想要联系你,但却怎么也做不到。这不仅是因为我心存畏惧,更是因为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你。自你离开后,你的所有信息都被删除了呢,我一直在找,却还是一无所获。”带着一丝歉疚,真嗣对她笑了笑,“所以,这四年以来,我一直在等你的来信......”

真嗣的话悄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明日香脸上那轻快的神色消失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让真嗣有些紧张,自己也许说错了什么话。

明日香盯着他许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别处。

“有件事情,原本不打算告诉你,我本想着靠自己去查,但是,既然你也提到了......罢了,”她无奈地笑了笑,“真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真嗣直视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就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明日香端起酒杯,将剩余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白皙的脸庞立时涨得通红。

“因为......人们都说你死了。”

但令她惊讶的是,真嗣似乎并没有显得太震惊。他的眼中的确出现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明日香再看时,他竟然露出了笑容。

“看你那么严肃,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哈,哈哈......”

“你是笨蛋吗?你当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明日香再也忍不住了,“这可是关乎你的生死,你就一点都不吃惊吗?”

“明日香,当时的局势太过混乱,若是出现了信息的误报也情有可原,”真嗣依然在笑着,喝了一口鸡尾酒,“我的‘死讯’,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比起这个,如今我们依然好好地活着,并且与彼此重逢,这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嘛,把自己的命说的像是儿戏一样......”明日香小声咕哝着,脸上仍然泛着红晕。喝这么烈的酒,对她来说也是第一次。

“知道你并非是因为记恨我才会一直没有给我写信,这就已经足够了。我很感激。”

“嘁,你这家伙......”

明日香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比起当年,如今的你真是变了很多啊。换成以前那个笨蛋小鬼的话,多半会直接哭出来吧。”

真嗣同样回以微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人总是在成长的嘛。”

“给我讲讲你现在的生活吧,我还挺好奇的呢。”明日香百无聊赖地趴到了桌台上,把玩着细长的鸡尾酒杯,“你现在还是和美里住在一起,对吧?”

“嗯,是啊,不过我们现在搬到了第二东京。”真嗣点点头,继续说道,“特务机关NERV已经被取缔了,联合国成立了负责管理灾后重建工作的组织WILLE,美里小姐现在也是WILLE的一员。”

“哦,我听说过WILLE,我爸爸的公司和WILLE有很多合作项目。美里那家伙,现在还像以前一样吗?”

“变化不大,不过她倒是不像以前那样嗜酒如命了,可能是工作更忙的关系吧。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是现在,负责做饭和做家务的人仍然是我。”

“不过,”真嗣意味深长地笑了,“有时候美里小姐倒是会显得格外殷勤。比方说,当冬治、洞木、剑介或是她的同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她总会尽量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哦,顺带一提,现在冬治和洞木已经是恋人了哦。”

“果然,我以前就觉得他们两个人看彼此的眼神不对劲!嘁,小光的眼光真是差劲,居然看上了那样的笨蛋。”

“不要这样说嘛,洞木常说冬治是个出乎意料很温柔的人呢。周末的时候两人总是会出去玩,有时也会把我和剑介叫上。”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啊,那就好。”明日香笑了,“我还担心你会变成一个像优等生那样孤僻的家伙呢。”

听到她提起绫波 零,真嗣的笑容消失了。不只是他,明日香也是一样,她觉得有些愧疚。

“她......再也没回来过,对吧?”明日香小心翼翼地问。

“嗯,绫波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了阻止补完计划,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真嗣略显苦涩地笑了笑,“都是因为我。”

“也许你只是还没有见到她呢?”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她归还了LCL之海中所有的生命,却唯独把自己的存在彻底抹去了,新世界的人们也不会再有关于她的记忆,这一点我已经确认过了。明日香,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记得她。”

“嘁......真是个不合群的家伙,就连死都死得这么孤独。”

虽然这样说着,但明日香的语气中并未带着任何讥讽的意味。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聊下去,聊起那个谜一样的绫波 零。的确,自己与她的相处并不融洽,可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是由自己而来。自己或是嫉妒真嗣对她的偏爱,或是看不惯她那人偶一样的生存方式,这才屡次找她的麻烦。自始至终,她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四年之后,当明日香重新审视那段岁月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就自己当年做过的傻事向绫波 零道歉——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以最后,明日香还是决定换个话题。

“你现在还在上学?还是说,已经上班了?”

“嗯,不久之前刚刚完成学业,现在的我是个老师。”他笑了笑,“教音乐的。”

“哦,不错嘛,”明日香狡黠地笑了,“那我是不是今后也该尊称你‘碇老师’了?”

“你过奖了......”她的恭维让真嗣有点不好意思,“明日香,你呢?”

“我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四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度过,不过......我写过几个电脑游戏。”

“你会写游戏?”

“有什么好惊讶的,谁让本小姐是十三岁就大学毕业的天才呢。”看着真嗣脸上的惊讶,明日香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有自己的工作室,名叫‘Studio Longinus’。嘛,虽然里里外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了。”

真嗣又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剑介可是这家工作室的忠实粉丝,尤其是机器人类的游戏......真是没想到啊,原来那都是你做的。”

“你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出去啊。”明日香伏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我可不想再成为别人注意力的焦点了,过度的关注只会让我觉得难堪。”

“明日香,你也改变了很多啊。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就像你说的,人总是要成长的。”

“但是,就算是成长,也不该以失去友情为代价。我们曾经认识的人们,尤其是美里小姐还有洞木,每次谈起你的时候,她们也时常觉得颇为怀念呢。一起玩的时候总会听到她们说,‘要是明日香还在就好了’......”

“我会给她们打电话的,OK?我只是觉得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不,明日香,我没有逼你的意思,”真嗣淡淡一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孤独。”

‘不想看到你孤独’——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恰恰相反,这些年来,从父母、同学和女仆们的口中,这句话她早已听过了无数遍。但明日香知道他们不懂自己,曾经的那段欢笑与泪水交织的时光,他们并未陪自己一同经历过。她当然感谢他们的好意,但却实在做不到向他们敞开心扉。

只有当真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日香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的那一种莫名触动。

笨蛋真嗣,能与你重逢,我就已经不再孤独了。她在心里默念道。

明日香觉得自己的脸上又开始微微发烫,但这一次是否还是酒精的作用,她说不上来。

“呐,真嗣,明天我们一起出去吧。”

“嗯?去哪里?”

“当然是参观一下柏林。难得来一趟,不参观一下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好啊,”真嗣微笑着说,“再说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参观城市什么的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也不怪你,谁让你是一根筋的笨蛋真嗣呢。”

真嗣无奈地耸了耸肩,笑着说,“那好吧。”

“总之,你只管早上九点钟准时下来就好了。想来你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所以,行程的安排就交给我吧。”

“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啊。收到了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明天还要继续给你添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我已经四年没有出来玩过了,一起去逛一逛难道不是很好吗?”明日香皱起了眉头,“我说你啊,真是的......”

“那样的话......”真嗣双掌合十,摆出极为虔诚的姿势。“拜托你了,明日香。”

望着他那认真而郑重的样子,明日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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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明日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两点钟。但她却注意到,客厅的窗户依然透出微弱的灯光。

她悄悄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尽量不要惊扰到早已入睡的人们。果然,在客厅里,她的妈妈有希子正愁容满面地踱着步子。

见到女儿回来,她快步上前,拉起了女儿的手。

“你这孩子,终于回来了!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我......我......”明日香陷入了语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实相告。“嗯......这个嘛......”

“我一下班回来,就听说你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吃,可等我一打开门才发现你已经不在了!你这孩子,偷悄悄地跑出去做什么?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妈妈,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有希子看着她,眼中仍然带着些许责备的神色。在严厉的目光下,明日香所能做的只有赔以一个歉疚的笑容。更让她不安的是,如果有希子继续追问起她悄悄跑出去的目的......

但有希子却没有再问什么。沉默的最后,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今天当班的汉娜太太,我已经让她回去了。”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向厨房走去。“明日香,你饿不饿?要不要妈妈给你煮点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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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真嗣在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感受不到一丝困意。

早些时候,他给美里发了短信,告诉她自己的计划有变,接下来会在德国逗留一段时间。他与明日香在这一天中经历的诸多事情,他也简要地写在了信中。不过,关于自己离奇的‘死讯’,他倒是有意做了隐瞒。

等她明天醒来看到短信的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幅表情呢?真嗣淡淡地笑了。

他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凌晨两点三十分。好吧,也许自己还是早点睡觉比较好,否则,万一陪她逛街的时候打不起精神来可就糟了。

可是他怎么睡得着呢?别说是入睡,他就连平静地躺在床上都做不到,一想到过去这一天中经历的种种,他总会觉得心脏狂跳不止。

自己收到了生日的礼物,一把昂贵的琴弓。更重要的是,送礼物的人是明日香。这让真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着夜晚能快点过去,早上的九点钟能够快一点到来。他不顾一切地渴望再次见到她,在那之前,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会让他焦心难耐。

明天,一定会更好......

......的吧?

真嗣笑了,带着这样的念头,他悄悄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的是,城区另一端的一座豪华宅邸里,红发的年轻女人同样在辗转反侧,思索着相同的心事。

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两颗心灵,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重叠,共同期待着属于他和她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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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伤 /  “It just won’t quit.”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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