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离地的一瞬间,巨大的加速度将我紧按在座位上。
发动机轰鸣,整个世界正飞速离我远去。
美里小姐,我来了。
昨天在便利店收银台前排队时,突然想回去看看你。出了便利店,我便在公话亭打了订票电话。
小男孩在窗外丢了颗豆子,一觉醒来发现它长成擎天的蔓藤。收银台前落进我大脑沟回的豆子,现在也把我送上了天空。
不过,我是去看你,美里小姐。日本没有下金蛋的鹅。
真可笑,虽然已经过了听这种床边故事的年纪,我却越来越容易陷入心血来潮的狂热。也许走在时代潮头的美国社会,已经以它的速度感成功同化了我;也许,少年时就种在心头的豆子,现在终于生根发芽了。
15年了,美里小姐,这反复学习,反复遗忘的15年!……
离开日本时,我曾对你们说我要让不同的天地冲刷让人发疯的回忆。但眼看明日香消失在机场的人流中时,我对自己发誓,要让那一年多的记忆陪我走到人生尽头。
经历那一切时,我的心情是真实的。
幼稚啊,15年前的我,太幼稚了。
人类是不能和时间打赌的,当你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倾家荡产了。
15年后的今天,所谓“过去”,能供我回忆的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怕几年后连这影子也要湮灭了。
脑海中唯一清晰的遗留物,仅剩当年机场上的那个诺言了。
如果我说连你的样子我都几乎记不起来,你会相当生气吧。如果是明日香,肯定已经一句BAGA砸在我脸上了。
如果留下一张你的相片就好了……我第一次去NERV你寄来的那张相片原来是在我旅行包里的,但在美国下了飞机就怎么也找不到了。仿佛是要响应我那段关于彻底遗忘过去的发言,唯一和过去的联系,也这样蒸发了。
记得国小时,有一天上课,我的铅笔掉在地上,我弓身去捡却找不到。那时侯我就想,也许人造的东西,也是有意识的。
要走就都走吧。自由,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听说明日香不久也回了德国。她后来的确从德国寄了3张圣诞卡给我。那些卡我现在还留着,红得象血一样的卡,连圣诞树也是绯红的。
3个圣诞节后,我就再没听见关于她的一点消息了。普通朋友就算断掉联系,也是渐渐的。电话一天天渐少,信一天天渐少,象消失在沙漠里的河,很自然地隐去。但明日香不是,前3年她的电话很多,她说她正学计算机专业,一个技术公司已经和她签了合同……第三个圣诞后,2个星期她没来电话,我打过去时,那个号已经空了。
普通朋友就算断掉联系,也是渐渐的。
NERV那边倒是年年有消息,准确地说,年年都有加入NERV的新手来我这里进行“学习活动”。对他们来说,我是NERV的前辈。
不光是前辈,还是英雄。
你相信么,美里小姐?我隔壁那孩子的社会教材里,赫然有我的照片呢……
我做了值得称赞的事,你是这么说的吧。
NERV的新手都很有活力,但没有一个象你那样。
今年来的一个女孩子,笑起来跟你很象。但当她有些紧张地要我在她的本子上签名时,刚刚开始重建的你的影象,又纷飞而去了。
下飞机后,我会给你买些白玫瑰带去。这种花总让我想起茨威格小说里那个女人,她喜欢上自己的邻居,但不久搬了家。后来每年邻居生日,她就差人送白玫瑰过去。再后来她落魄了,病得快死,弥留时写信给邻居,求他每年生日自己买捧白玫瑰养起来……
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却在读了它后对白玫瑰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夕阳终于消失在云层后,我的脚下,残余的光在厚重的层云上划出焦黄的边线。天蓝得可怕,澄澈清泠。无人的荒原一片宁静。
15年前目送我离去的月亮,仍斜倚在天际见证我的归来。
也许这就里是人死后的最后归宿吧,日月之下,风云之上,这片凝固的空间。
或者我15年前就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大家可以依靠着彼此等待最后的裁决。现在,你们走了15年,我不可能再追上你们的灵魂。
对了,美里小姐。你那个十字架我走前已经还给你了。你父亲把它给你,是希望它一直守护自己的女儿,我没有权利拿走。
它就埋在你的墓碑下,毕竟你留在这世界上的,也只有它了。
你……已经看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