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五、黎明
一个人面对自己唯一的东西的时候,会变得无比强大,同时也会异常的懦弱。这是我在德国的老师告诉我的。
“真嗣,我饿了。”我对背朝我的真嗣说。
“再等一下。我觉得凌波穿这件好看。我马上去作饭。这种颜色怎么样?”真嗣头也不会自顾自说,身旁堆满了各色衣物,忙着给人偶装扮。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自从发现了这个人偶娃娃之后,真嗣就围着它转,一天换三次装,梳两遍头。像这样,还总是坐在木偶面前,自言自语,还常常默默地笑。起初真嗣还奇怪,这样特殊的人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哼,我可是一点都不意外,这个地方只有赤木一家大户,那个女人还能干出点什么事情来,说不定又是什么实验品。不过是个人偶罢了,不过是像凌波罢了,那么好吗?
看着真嗣忙忙碌碌的身影,我苦笑。兀自走进厨房,昨天大概还有些冷饭,热热也将就了。真的,我现在一点都不挑剔了。
走到中庭,夕阳红得像血。我曾夸赞的中庭的景象也不再美了。回头望真嗣的房间,木格窗把屋内的景象分成一格格,拼起来就是两个悠闲地说笑的人,不,是一个人,和一个木头娃娃。
我觉得他们都像是享受这喜悦、快乐,幸福地陶醉着的,而我却是个孤零零的,完全孤零零的旁观者。到明天,我也许依旧是孤零零的,始终是孤零零的,孤零零得谁也没有尝过这种孤零零的滋味。我还在等待什么?指望什么?一点也不等待,一点也不指望。我想起过去在德国,被许多人围绕,他们对我说些看似有趣的话,虽然无聊,但一切都是有滋有味的。
屋里又传来真嗣说话的声音,不过是对它。他们仿佛在愉快的聊天,仿佛长久不见的老友。
我想到自己那间空的卧房,想到那间清洁而愁惨的房间,除了自己谁都没有进去过,于是一阵烦恼的感觉紧束住我的心灵。谁也没有去过那儿,谁也没有在那儿和我聊过天。有人说房子若是被人住过,那么它把住过的人身上的东西多少保留一点里面。所以被幸福的人住过的房子都比不幸的人住过的房子快活。我那间卧房正同我的人生一样,是绝没有任何纪念的。想到要回到那间卧房里,孤零零地入睡,照老样子重新去做每天晚上都做的事情,第二天白天又重复第一天白天,真使我很害怕。
真嗣好象走开了。屋子里只有它一个,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疲倦了,如同我新近赶完了一个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一样,我折回真嗣的房间。它在那里站着,如同冰樽的雕像一般,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充其量是个“它”,为什么真嗣总是说“她”。那种残忍的红色反复晃荡在我眼前。
末了,如同为了使自己和那间不吉祥的房间以及那个必然要来的将来离开得远些似的,我反身跑开。我听见了我周遭,我的头上,四面八方,有一种模糊的,无限际的声浪,一种由好些数目种类很杂的嘈响构成的声浪,一种微弱而远近皆有的声浪,一种不确定和巨大生命活动。那是神的气息,像一个巨人似的气息…………
一起去吧,去只有两个人的世界。这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吗?
“看着吧,你永远只得一个人!”我骄傲地指着它说。
“明日香——”真嗣在叫我。
“什么事?”
“晚餐的材料一点都没有了,前几天怎么都没有去买?我要出去一趟,今天晚饭可能要晚一点。”真嗣抓抓头发。现在才发现吗?这几天你都没有关心过其它的东西。
“好的,你去吧,不过最好开车去,这样快一点。那辆车的刹车好象有点问题,我先帮你看一看。”
“刹车有问题?”真嗣疑惑的看着我,不过马上尴尬地笑起来,“啊,我居然都没有发现,那谢谢你了。”
“不用谢。”
不用谢。你当然不用谢我。
哗啦一声拉开车库门,我的心也震颤了一下。打开车前盖,那条是刹车线吗?老虎钳的寒光闪动在黑暗中。那模糊的,无限际的声浪又回响在我耳边。
一起去吧,去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喀嗒!”
“路上小心。”
长长的夕阳拉下我的背影,目送真嗣的车消失在视野里,在远方变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
走到它面前,直视它的眼睛,冷洌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了。我听见自己有规律的心跳,可怜它什么也没有。
“你不过是块木头做的人型。”我指着它说。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从我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眷恋,我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为了让它看到,我在这里和它一起等待。
一记尖锐刺耳的嘶叫划破了房间里冰结的空气,紧接着是轰然的震颤。我平静甚至带有一些些满足地待到后续杂乱的纷扰声过后,站起来,拉开门,走到中庭。
眼前如血的夕阳漫天地铺展开来,透出笼天的淡雅。那种细薄,娇嫩,纯净,那仿佛是一个轻纱帐笼住的世界,仿佛处处闪烁着真珠柔和明净的光辉。是升平的极乐哟。
“看吧,我说过了,你只得一个人。”我想它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去那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这个世界,就只有你和我,不是吗?
全篇完